在觀看了田波、王苗霞創作的多部紀錄片、故事片之后,筆者梳理了一些問題,并收到了田波的答復。
答:我在西安這座偉大的城市里學了手藝,開了眼。再次回到自己熟悉的故鄉,還手握攝像機,帶著兩位青年回來,所看到的一切,都和曾經發誓要離開這里時完全不一樣。如何拍攝這片土地上的人,如何認知他們,如何從苦澀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提煉出故事,這些都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難題。
拍《佛陀墕》的時間是2006年,是我們第一次拍長篇紀錄電影。那時候我就給自己立了四不原則:不獵奇,不拔高,不貶低,不造假。真實客觀去記錄,心到、腳到、鏡頭到位。其實,無論多么客觀,最終呈現到銀幕上的每一個畫面,都是刮骨療傷般艱難的抉擇。一些鏡頭,我開始還津津樂道,后期卻無情拿掉,這是在剪輯臺上最痛苦的事,也應了那句真理,藝術來源于生活,高于生活,是一個提煉的過程。
至于我們記錄的到底是不是那片土地上的真實?其實,我要說的是,那是我內心世界彼時彼刻的一種真實,是我的一種審美。這一種真實,未必是別人所認為的真實,因為我看到的,別人未必能看到,而別人看不到的,我能看到。我自信,我鏡頭里的他們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?!斗鹜訅啞分?,我們又拍了《走馬水》。
無論是《佛陀墕》還是《走馬水》里的農民,他們就是那片土地上最大公約數的真實。無論是心理結構還是生活狀態,我記錄的是傳統農民正遇到百年不遇的大變革時,生活和思想的蛻變,以及他們在這個變革中的痛楚和興奮。在農村,年輕人大量涌向城市尋找新生活,鄉村好像被商業社會拋棄,社會階層分化嚴重,貧富差距拉大,矛盾重重,也在變成一個商業社會。在這個歷史節點上,農民這個階層何去何從?不得而知。
我希望我的鏡頭是溫暖的,沒那么冰冷。在我的鏡頭里,他們的存在,是一種鄉音。他們在故事里,好像就是聊著自己家的事,一點就明了。我更多扮演的是一個觀察者。
答:陜北這片土地自然環境惡劣,是一個自古戰爭頻發的地方,也是一個歷史悠久、文化多元、多民族交融的地方。道教和佛教比較興盛,村村有廟宇,村村有廟會。一年四季中,除了過年這個大節,他們最關心的節日就是各種神靈的節日,非常紅火熱鬧。大廟會人山人海,人神共舞,不可思議。這是一種最原始也最樸素的信仰,燒香拜神不是為了成為神,而是向各種神靈禱告,保佑他們四季平安、五谷豐登、人口興旺、身體健康。這種民間信仰不是嚴肅意義上的宗教信仰,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來農耕文明中最原始的那種信仰。我認為這種民間信仰一旦脫離土地,脫離鄉村就會消亡,鄉村文化繁榮,農耕生產興盛,傳統的民間文化也就會長久不衰。
答:路遙這位人民作家毫無疑問將是不朽的。無論他本人,還是他那部用生命鑄造的史詩巨著《平凡的世界》。我非常崇敬他,也受他作品的影響,導致我大學時期就開始關注現實,關注普通人的命運。在我27歲的時候,我們創作了八集《路遙》紀錄片,這對我的從影歷程而言,意義深遠。在我藝術觀尚未完全形成之時,能夠有機緣全身心走進這位作家的內心世界和生命歷程,就如同缺鈣的兒童及時補充鈣片,讓我的骨骼更加硬朗,精神更加飽滿,不至于昏昏沉沉,迷茫無助。這部作品確認了我為誰而創作,為什么要當導演的信念。
還有一點就是,通過創作電視紀錄片《路遙》,讓我深刻認識到,藝術的使命就是揭示事物的真相,溝通人與人之間的感情。創作者不能欺騙觀眾,也不能欺騙自己。我們的勞動是啟發、引領大眾走向更廣闊的天地,探索生活里快樂的元素,探索尋找美的能力,溝通國與國、民族與民族、過去和現在的因果關系。如果能夠啟發民眾,那么創作者的心里就會升騰起一種價值感,覺得藝術創作雖然艱辛,但很值得。路遙有句名言:“像牛一樣勞動,像土地一樣奉獻。”只有這樣的情感投入,才有可能成就一種事業。
我時刻警告自己,必須追問自己認識的是不是事情的本質?我看到的是真相嗎?我是否帶著傲慢和偏見選擇了某種東西?必須思考這些問題。因為最終采用的技術和藝術手段都是為這個最本質的東西服務,要不斷追問自己。
沒有十多年前的《路遙》創作,就不會有今天的電影《柳青》。念念不忘,必有回響,仿佛當初拍攝《路遙》就是為了十多年后拍《柳青》做的準備。在路遙的文學生涯中,柳青深刻地影響了他,用路遙的話說:“柳青是我的文學教父,人生導師。”路遙用他短暫的一生虔誠地繼承和發揚柳青的文學精神,并且取得很高的文學成就。這種文學精神的傳承造就了“文學陜軍”的崛起。我也是潛移默化受到這種精神的洗禮,專門到柳青的墓地祭拜了先生。我記得曾在墓地發了一個愿望:“我必須在四十歲之前,不惜一切代價把您的故事搬上大銀幕。”這么做的理由很平常,就是想借柳青的生命歷程和人格魅力來弘揚生而為人的良知,表達我對藝術、對歷史、對共和國創業史的一種思考。在我看來,柳青就是一面當代文壇的鏡子,他可以啟發我們思考為誰而歌,為誰而活,為何從藝。
答:電影《柳青》是一部非常難拍攝的電影,這種困難超乎常人的想象,尤其是作家人物傳記類的電影在國內本來就很罕見,而柳青這個人物所處的歷史背景又非常復雜。在以往的電影里,我們幾乎看不到對這段波瀾壯闊歷史的呈現,所以表達的尺度就很難把握,好像是一次在無人區的冒險探索。影片歷經九次大改,現在看來近乎“完美”,作為編導的我,無法用言語表達那種復雜的心情。因為柳青精神,這部作品從孕育的時候就有自己獨特的氣質。
答:無數的藝術手法都是為內容和思想服務的。我們采用的表現手法是否適用于想要表達的內容?這就要求我們創作者平時多研究、多思考,不能光搞形式,沉醉于形式美。我淺顯的認知是,技術和藝術手段要在創作實踐中鍛煉,在心里不斷演練各種可能,要畫出來,甚至要在電腦前模擬演練,還要看大師們是如何表現的。在拍攝紀錄片的時候更能體現作者的水平,因為機會只有一次,現場瞬間萬變,你把握不好就喪失了機會。不像電影,現場可以反復拍攝,紀錄片幾乎沒這種可能。
答:無論是作家還是導演,題材的選擇最能體現出他們的價值觀和人生追求。我的選擇絕不僅是為了取悅時尚,更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待。歷時六年,電影《柳青》終于和全國的觀眾見面了,好不好還需要觀眾的檢驗,時間的檢驗。在未來的創作規劃中,我們會更深地扎根在中國文化的沃土上,尋找下一個故事。